查看原文
其他

二湘短篇小说《转盘》|书写命运之轮的回旋

二湘 北美文学家园 2019-10-30

        原载《清明》2018年第二期,《小说选刊》2018年第4期转载,2017年北美“汉新文学奖”小说第一名。



转 盘

二湘


        钟贵林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死亡的。


        他记得那么多细节,灰色的云雾迷蒙一片,似有似无,雨水从乌黑的屋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灵堂里一批又一批跪下去又站起来的白色人影,泥泞的山路上,破碎的花瓣嵌进了黑泥地里,成了暗黄的一片。


        那一年他才四岁,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刀刀一笔笔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还是从大人的叙述中拼凑出来的记忆场景。


        正是梅雨季节,天就一直青灰着,云被风吹得慌里慌张,雾气四散。云层下的人也是慌慌张张,却是越聚越拢。他跟着人群聚到了电线杆下。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人躺在那,背对着天。钟贵林走近人群,人群看到他都自动闪开。他走到最里面,往下看,看到地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周围有一滩滩的血,混在泥土里,成了暗红的一片。那个人腰上挂着一个钥匙串,上面有个玻璃线织的小鱼儿,沾了泥,成了灰不溜秋的了。钟贵林认得那个小玩意,是父亲织的,那原是黄澄澄的身子,绿眼睛的小鱼儿。父亲手巧,青竹片儿能做成绿蝈蝈。他想,父亲是晕过去了吗。他站在那怯怯的,抬头看到对面的华大叔,华大叔看到他,眼睛就转到一边,不敢看他。周围一圈的人都不敢看他。他小小的,站在那,好像一个人站在荒野里,然后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钟枣强,钟枣强!”他母亲付春芳一路哭喊着,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人群自动给她让了一条道,她走到最里面,全没看到贵林,眼睛只是看着地上的那个人,她才看了一眼,人一下子就瘫软在暗红的泥地里,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声,“钟枣强!”


        钟枣强的寡母王朝英知道独子出了事并未说一个字,只是茶饭一概不吃,被送到公社卫生所吊盐水吊了三天,出殡那天她一个人待在屋里。贵林看见她坐在厢房一角草编的蒲团上,闭着眼,似老僧入定,嘴里不住念着,合着屋外的雨滴声。深灰的屋檐檐角上翘,而屋顶上是深到乌黑的一片片瓦檐。雨水从那檐角上一滴滴落下,滴在长廊的青石板上,又溅起,成了粉身碎骨的晶莹。


        贵林还站在门槛上呆看着奶奶,就被母亲春芳喊了去。她给他换上白麻衣,腰上系了根草绳,头上戴了白布帽子。帽子后面拖着个长长的布条,不时碰在泥地里,黑黑的一截坠在身后。他手里端着灵牌走在前面。上山的时候贵林觉得好像父亲就在旁边,牵着他走,他一路走得轻快,不像个才四岁的孩子。父亲葬的地方在青霞山的山崖边上,路不好走,山路泥泞,送葬的人群把路边刚开的水米花踩得东倒西歪,花儿一片片都倒在了黑泥地里。好在那天开始还下着雨,后来就停了,到了落葬的时候太阳将出未出,在乌云边上勾了条金边。华大叔说是个好兆头,你爹会保佑你呢。贵林不作声,往山下看,绿幽幽的稻田里一片片漆黑如墨的屋檐就是钟家庄。封棺的时候,付春芳眼睛肿成了桃子,却是一滴泪都没有了。


        祖孙三代,孤儿寡母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年。这一年钟贵林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公社汪支书家。付春芳每天拉着他站在支书家门口,央他发送因公抚恤金。钟枣强是公社电工,那天修电线时天气不好,电线漏电。公社汪巴丹支书一开始还答应得好,后来就老是推说县里没钱下来,他也没办法。他眼睛有些斜,看着看着就斜到付春芳胸上去了。付春芳气得拉了贵林就回家。


        到了第二年开春快到清明的一天,春芳说是要带贵林去镇上。贵林自父亲过世就没去过镇上了,心里高兴,晚上都睡不着了。他隐约听到母亲和奶奶在堂屋里说话,母亲似乎隐隐还在哭泣。母亲好像是提到抚恤金终于落实了,一个月有十多块钱。贵林记得母亲很久没有带他去汪支书家了。有一次,他看见母亲一个人从汪支书家那边的路头上走过来,低着头,脸上一丝笑也没有。


        第二天母亲拉着他去镇上,他们沿着小渠走。小渠里的水是从水库里流下来的,下了几番春雨,溪水涨了几篙,但是依然清亮见底。贵林停住脚,细细地看,看到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黑鱼贴着鹅卵石游。溪水一路哗哗前行,碰到石头,就成了银白。小渠沿着山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们也走了十几个弯,才远远看到五凤镇。


        镇上沿街的一路都是小摊小点。贵林站在那个麦芽糖的画糖摊前就动不了脚了。画糖人的是个老汉,脸膛黑黑的,拢着手坐在小马凳上,看着贵林就露出一丝笑,“细伢子来一个?”小锅里流动的是金灿灿的麦芽糖,香气漫延到贵林的鼻尖,贵林看着春芳。春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5分硬币,递给老汉,老汉站了起来,伸出手接过硬币,他的手和脸一般黑黝黝的。“伢子,你先转个东西。”老汉前面是个木质的圆形转盘,上面画着十二生肖,贵林开始转动转盘中间的木条,木条转过公鸡,转过龙,停在旁边的五点。贵林眼睛一直盯着转盘,看看木条差点就停在龙那一格,心里直咬牙,怎么就差那么一点点!老汉拿了一个勺,从小锅里舀了一勺糖,在锅子旁边一个白石板上飞快地点了五下,又拿了根竹签子,按在中间,等了一会儿,铲起来,递给贵林。贵林都要哭了。


        “我给你一角钱,你给伢子做条龙吧。这伢子是属龙的。”春芳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老汉接了钱,又舀了一勺麦芽糖,画了条龙,递给贵林,“拿稳了啊。”贵林喜滋滋地看着,那条糖龙是透明的,阳光下更是透着亮黄色和麦芽的芬芳。“你家伢子将来是要成人中龙凤的呢。”老汉看了一眼贵林。春芳叹了口气,拉着贵林继续往前走。


        春芳拉着贵林进了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上午的阳光还不强烈,从窗户缝隙里渗进来,软乎乎地,照相馆里每一个物件都像在打盹。照相的小伙子从三脚大架子上的黑布后面探出头,“大姐笑一个。”春芳就露出笑。“细伢子靠妈妈近一些,头不要歪,笑一下啊。好!”他飞快地按了一下手里黑色的东西。贵林盯着那个东西看了半天,他还不知道那个就是快门。许多年后,他一次又一次拿出那帧黑白两寸照片看,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母亲的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头靠着母亲。那时的他还只有五岁,五岁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他和母亲最后一张合影。


        过了几天就是清明。祖孙三代去青霞山顶上给钟枣强上坟挂亲。山顶上风大,吹着天上的浮云动,吹着山下的钟家村也在转。坟头已经长了草,春芳把墓碑前面的杂草拔掉,露出“先父钟枣强之墓”几个暗红的大字。她摆了三个青瓷的碗,满斟了酒,又在前面摆了两根红香烛和三根香点上。王朝英取出一叠厚厚的碑钱开始烧。贵林认得那碑钱,是母亲从镇上的铺子买的草纸,土黄色的一叠,奶奶这几天每天都坐在长廊上用木工锉打孔。春芳叫贵林跪在地上磕头,自己也跪了下去,“枣强啊,你莫怪我啊。我就要走了,我原是要带着贵林走的,娘说你们钟家三代单传,这个根要留下来。”说着,眼泪一行行就流了下来,“妈要去哪里?”贵林心里不解,看了看春芳,又看看王朝英。朝英不说话,还在烧碑钱,黑色的纸灰被山风吹起,像黑蝴蝶一样在香火的迷烟中到处飞舞。朝英拿袖子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纸灰进了她的眼。


        母亲付春芳是一个星期之后走的。天才麻麻亮,贵林还在睡觉。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流。王朝英说你走吧,别把娃吵醒了,就更动不了腿了。她狠了心抹着泪转身就走了。她出了门没多久,贵林就醒转过来,一转身看见母亲不在身边,就下了地。他跑到晒谷子的禾塘上,看到土路上的小三轮突突地开起来了,他觉得母亲就坐在上面,他突然发了狂似地沿着田埂跑了起来,他一路跑,一路喊着“妈妈,妈妈!”哪里追得上,他追了一阵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土路上的小三轮越来越小,车轮扬起的尘土在朝霞的光柱里旋转,沉淀,渐渐地没了踪影。


        王朝英是个小脚女人。走路不利索,做事利索。她会做粽子,会做糍粑,还会纳鞋底。贵林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她不会做的事。朝英白天在家里编小辫子——用稻草桔梗编的小辫子。贵林蹲在地上看, 她的手法怎么可以这么快。“你要学吗?”朝英问,贵林点头。朝英找了个马凳,贵林坐在上面,从水盆里拿了三根浸泡了一夜的桔梗,一头打上结,一头就开始编,就跟编小辫子一样编,一根用完了,再拿一根,顺在一起再接着往下编,不到一个时辰,两个人面前就团了一堆织好的草辫子,长长的,卷成一团,放在里屋。


        那时候的日子长,一天里能编好多的草辫子。到了赶集的日子了,朝英把编好的小辫子装了一麻袋,拿到镇上卖。编草帽的人就要这样的小辫子,他们拿回去,再裁短,一圈一圈就编出来了一顶一顶的草帽。朝英的小辫子辫得扎实,匀称,编草帽的人看了货,很快就收了。


       贵林从早上朝英一出门就盼着她回来了。下午的太阳照在屋檐角了,大下午了,奶奶要回来了。贵林趴在草垛上看,他看到土路上朝英略微有点驼背的身影了,他从草垛上飞快地爬下来,跑到路口去迎她。朝英看见他,就从麻袋里拿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贵林高兴坏了,捡了一颗黄色的糖塞进嘴里,又捡了一颗红色的给朝英,朝英说:“奶奶不吃,这都是给贵林的,贵林辛勤劳动换来的。”朝英总是不太笑的,贵林有些怕她,就不再说什么。


        夏天的晚上,风从山谷吹过来,吹到禾塘里。禾塘的前面是条小溪,清浅见底,小溪的下面就是稻田,稻田里有蛙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天上的月亮不作声,月色那么浅,那么清,月光下的草垛像是镀了一层银,透着清气儿。朝英躺在草垛下的竹椅上抽旱烟袋。她眯着眼,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来。贵林看着那烟圈,伸出手去抓。“贵林,你也来一口?”朝英问。她把旱烟袋递给贵林,贵林怯怯地拿过来,吸了一小口就呛着了。贵林一咳,朝英就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小东西。”她一边笑一边拍着贵林的背。贵林想,原来奶奶也有笑的时候。


        朝英抽完了一袋烟了,躺在那摇着蒲扇。贵林抬头看天上。蓝黑黑的天上都是星星,多得数不过来,一颗一颗的,比荷叶上的水珠还亮。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贵林说。


        “有一颗是你爸爸呢。他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呢。”朝英也抬起头。


        “是吗?哪一颗?”


        “就是西边角上那颗。他在天上会保佑你的。”朝英指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我不要他在天上,我要他在地上。”贵林看着那颗星星。


        朝英不作声了,贵林也不作声了。夏天的夜里,风竟然有了丝凉意。


        过年了。


        除夕的夜里,两个人坐在柴火灶前烤糍粑。柴火的火气把贵林的小脸烤得红红的,柴火太旺,朝英就在旁边用三个石头架了个小灶,把白花花的糍粑放在上面烤,空气里开始散发出糯米的清香。糍粑也慢慢变软变松,上面膨胀了起来,渐渐又变成金黄。朝英拿铁夹子夹了,放在灶台上。等它凉了,拿了给贵林吃。“可惜没有白糖。”朝英说。可是贵林已经觉得很好吃了。


        远处稀稀拉拉有人家放炮竹,在静静的夜里回响,更添了几分落寂。贵林有些困了,迷迷糊糊他听见奶奶在耳边唱着小曲:

        “铁打铁,铜打铜,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

         打铁打到正月正,

         家家门口挂红灯。”


        他躺在灶火前眼睛慢慢地睁不开了,只看见父亲、母亲进了门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贵林,我们去镇上去。”贵林从柴火前站了起来,高兴地一手牵一个,他们走过金灿灿的稻田,走过小渠上的青石板桥,往五凤镇的方向走。贵林抬头看到天上却是一弯新月,在暗灰色的天空中发着太阳般黄亮的光泽,地上是如水的清亮,他有些弄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沿着小渠一路走,小渠里的水白闪闪的,还有鱼儿从水里跃出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掉到溪水里。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可是转了一道又一道弯,就是不见五凤镇,却看到了钟家庄黑漆漆的一片片瓦檐。咦?怎么那路是个圆圈吗?怎么又绕回来了。贵林正诧异,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踪影,他难过极了,眼泪就流了下来,“爸爸,妈妈!”他喊了起来,周围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风吹着村口那棵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秋雨,又像春蚕在咬噬着桑叶。


        王朝英听见贵林在梦里喊爸爸妈妈,又见他眼角都是泪,长叹一声。灶里的柴火渐渐地就要烧尽了,只有微弱的火光在土灰里闪亮着,扎挣着。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贵林一早就去给新毛叔叔拜年,新毛算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说爷爷辈是堂兄弟。他从家后面的木门走出去,穿过土黄色的毛坯房之间窄窄的小道,又绕过天井里的打谷机,就到了新毛家的后院。后院里有一棵橘树和一棵桃树。橘树冬天并不落叶,墨绿色的叶子像是打了一层蜡,桃树却是光秃秃的,只是些土灰色的枝桠像手掌一样展开,伸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融成了一片。两棵树并排站在那,一绿一灰,一荣一枯,却都是安安静静的。新毛叔叔坐在凳子上看着院子,脚上盖了一床暗蓝色的被褥,被褥下面是个木制的四方的小火盆,上面有个把手,可以提着走。


        贵林从记事起,新毛叔叔就一直坐在那了。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很小的时候就不能走路了。每天早上他哥哥把他从床上抱到凳子上,他就坐在那看着小院子,或是做一些活计。他腿不能动,但是手巧,会剪纸,会做装小蝈蝈的笼子。他肚子里更是装满了故事。贵林常来这个小院子,听新毛叔叔讲故事。新毛叔叔爱说鬼故事,贵林每次都吓得捂着耳朵,可是下一次,又忍不住央求他讲。


        他最记得的是《翩翩》的故事。翩翩是个仙女,碰到进京赶考落第的书生。一介落魄书生,翩翩却给他做新衣裳,用芭蕉叶子做衬,天上的云朵抓一把下来做棉絮。翩翩手一比划,芭蕉和云朵就变成了舒舒服服的冬袄了。可是,如果书生一说谎,衣服就又变回叶子了。新毛叔叔最后说,“看,小孩子可不能说谎啊。”贵林后来长大了,看到这个故事,才知道是《聊斋志异》里的。 而且新毛叔叔好多地方说错了,可是他还是喜欢他的版本,尤其是一说谎,衣服就变回叶子那一出。


        “贵林来了。”新毛叔叔看见贵林走了过来,脸上露出笑。贵林觉得他一生下来就是笑的,就好比他一生下来就坐在那。他好像也从来不大声说话,总是那么温和,就像小渠里的水,总是不急不徐地流。


        “新毛叔叔,给你拜年。”贵林说,眼睛看了一下他前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没了往日里那些竹片或是柳条,而是摆着一碟子冬瓜糖和一碟子瓜子。


        “今天初一,不做活计了,你吃。”新毛叔叔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贵林拿了一根冬瓜糖,问他,“你每天都坐在这不闷吗。”


        “每天走来走去也会闷的,习惯了就好了。”新毛叔叔又笑了,“会走的,不会走的,最后都得回到原地。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圆的。”


        “圆的?”贵林听得有些糊涂,他突然就想起那个转糖人的转盘,“什么都是圆的,就像一个转盘?”


        “是啊,圆的,连时间都是圆的。”新毛叔叔笑了,他这次笑得有些凄然,也有些诡秘。


        贵林更糊涂了,他待了一阵就往家里走,只听见新毛叔叔在他背后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他心里有些发毛,回头看了一眼新毛叔叔,他坐在灰色的屋檐下,脸上的神情像水库里的水,深不见底。


        元宵节那天早上,王朝英带贵林去镇上赶集。贵林从画糖摊子过的时候,看了一眼老汉,又看了一眼转盘,什么都没说。王朝英也没说什么,他们去买了些家用,又买了些糯米粉。贵林一天都心里不安,熬到晚上,心里稍稍安定一些。晚上王朝英给贵林做了一碗元宵,没有馅的元宵。贵林吃了一个就不吃了。贵林记起父亲在的时候,常从公社供销社买桂花馅,包在元宵里,汤里还放了红糖,吃起来满嘴都是香甜。这么寡淡的元宵,他吃不下。王朝英叹了口气,把他碗里剩下的几个元宵都吃了。这之后没多久,她说要去洗个澡。她烧了一盆热水,倒在屋子里的圆木盆里,屋子里都是水气,她关上了门。


        贵林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奶奶出来,他在门外喊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他有些诧异,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贵林有些慌,“奶奶!”他声音很大,周围是一片沉寂。他推开门,奶奶坐在木盆里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


        “圆的,什么都是圆的。”贵林站在那,看着圆木盆里赤条条的奶奶,脑子就想起了这句话,然后就傻在了那里。


        新毛叔叔后来说:“你奶奶修得好,走得这么快。”


        “可是她为什么扔下我不管?”贵林问。


        “你不需要她管了。你自己能管好自己。”新毛说。贵林皱着眉头,望着远处黑黢黢的青霞山。奶奶和父亲都葬在那高山顶上。


        贵林开始吃百家饭,钟家村一户养他一个月,他住在哪家,他父亲那个月的抚恤金就归哪家。这个月轮到他在华大叔家吃饭,他那天听见华大叔在厨房抱怨:“这个月就都吃素,没见一点肉。”华大妈看见贵林进来,忙朝他挤眼,“镇上闹猪瘟,谁还敢吃肉?” 华大叔也看见贵林进来,生生地把后面一句话吞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老婆小气,贵林在的这个月,想着法子克扣伙食,生怕外人吃了。他是个怕老婆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贵林已经六岁,开始懂人事了,知道自己有饭吃就不错了,也不敢言语。只是他看见华大叔的大儿子外号叫鼻涕虫的每天背着个书包去山顶上的小学校上学,心里羡慕得很。有一回,他一个人跑到山顶上的学校,隔着窗棂,他看到学生们手里的教科书封面上有两个红领巾站在鲜花里,那个民办女老师带着同学们念书,“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他心里有些发酸。山下就是钟家村,快到夏天了,水稻开始抽穗了,绿油油的一片片里有零星的几点黄。他爬到小学校后面的一棵高高的枞毛树上,站在上面往外看。山风吹得树枝一颤一颤的,满山满眼的映山红,团团簇簇,整个山头都是红的。越过那一层层红云,他似乎都能看到山外面的世界了。他在想,绕着山路一层层就到了五凤镇,过了五凤镇外面又是什么呢?


        贵林没想到他在华大叔家的最后一顿饭吃上了肉。华大叔家来了个稀客。他远房的一个侄女和他的丈夫来附近探亲,顺道来看看他。他侄女叫李秀梅,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就是他丈夫吴辰刚。吴辰刚参军在大连当兵,李秀梅后来随军也去了大连。


        “你们在北方过得惯吗?听说冬天只能吃大白菜啊。”华大妈问。


        “还好,小菜是没有南方多,肉类倒是不缺,海鲜也多,毕竟是海滨城市啊。”李秀梅夹了一块回锅肉。


        贵林坐在边角,看到那碗回锅肉,忍不住也伸出了筷子,看到华大妈使劲盯着他看,筷子在空中拐了个弯,伸到了旁边的豆腐碗里。


        “这伢子是谁?”李秀梅注意到了贵林。


        “唉,可怜见的,是个孤儿,爹死了,娘改嫁到邻省,他奶奶几个月前又没了,也没有他娘的信了,现在是吃百家饭。”华大叔说。


        李秀梅看了看贵林,又看了看吴辰刚,吴辰刚也盯着贵林看。


        “这孩子倒是长得清清爽爽的。”吴辰刚说,“吃肉,吃肉。”他夹了一筷子肉放在贵林碗里。贵林看着华大妈,华大妈也只好说,“吃啊。”他这才把肉往嘴里送。


        那天他们夫妇两个和华大叔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原来他们夫妇两个一直没有孩子,准备领养贵林。华大叔又跑去找公社的汪书记商量了一回,汪书记说是公社没意见。


        李秀梅问贵林,“贵林,你愿意和我们去北方吗?”


        贵林不做声。


        “那个城市好着呢,靠着海,大海,你见过吗?”秀梅又问他。


        贵林还是不做声。


        “经常有肉吃呢,还有带鱼,炸得金黄的带鱼。” 吴辰刚说。


        贵林抬起了头,问他,“可以念书吗?”


        “当然,当然,大城市呢,有学校,有图书馆。”吴辰刚忙不迭地说。


        “好。”贵林说了一个字。


        李秀梅和吴辰刚都笑了。吴辰刚摸着他的头,“以后,你改个姓,就叫吴贵林了。好不好。”


        贵林又不说话了,看着屋外的稻田和稻田后面一层一层的山。山是黛青色的底,映山红成了一层薄薄的淡红的雾气,缭绕着,晕染着那黛青。


        贵林去和新毛叔叔告别,新毛叔叔拿了一张土黄的草纸,给他剪了一条龙,“贵林,你以后要成人中龙凤了。”他笑着把剪纸递给贵林。贵林拿起那条龙,阳光下,土黄色的一条龙,镂空的鳞片,似乎马上就要飞了起来。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糖人摊子的转盘,这一次,转盘停在了龙的位置吗?


        第二天一大早,李秀梅和吴辰刚一人拉着贵林的一只手,走在村口的土路上。他们坐上了小三轮,小三轮卷起土灰,在土路上突突地往前行驶,土路一边是渐渐转黄的稻田,一边是小渠,清亮亮的,泛着光。天上是刚升出来的太阳,天气有些阴暗,云气缭绕在天上,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人弄不清是太阳,还是月亮。开了一段土路,就是山路,山路一道又一道的弯,钟家村的黑屋檐一会没了,一会儿又绕了出来。有一阵,贵林想,会不会像那个转盘一样又绕回到村里呢。但是钟家村终于是愈来愈远了,渐渐地成了一根黑线,又慢慢地成了一个黑点,最后,连那个黑点也不见了,只是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的山,黛青的山,像波涛一样绵延,仿佛下面暗藏着无数的漩涡,而在那暗涌之上,却有一层轻渺如烟的红萦绕在山边,在天边。




“汉新文学奖”评委的评注


         著名作家韩秀:命运之轮的回旋在小说书写中与情与景相融合,自然流畅。不断线的低回成功地描摹出一个孩子的身不由己以及这个孩子内心深处隐隐的追求。

        作家青梅:语言清美,故事简单却触动人心。从农村儿童的视角去看世态炎凉,把一个社会问题转由一个农民孤儿承担的悲剧展现给读者思考。

        纽约市大皇后學院(Queens College)文學教授石文珊:从孩子的视野书写家庭悲情,命运难料,哀而不伤,至情至性。文字抒情而诗性的描绘乡村独特的景致,命运走马灯般的圆形意象,以及孩子萌动的成长意识,动人心弦。


      【作者简介】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硕士。小说、散文、诗歌多次获北美“汉新文学奖”,小说曾获头奖。小说发表在《天涯》《芙蓉》《青年作家》《西湖》《清明》《湖南文学》《红豆》《文综》《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等,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科幻小说《重返2046》入围第八界华语科幻星云奖电影创意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重返2046》和长篇小说《狂流》。根据《狂流》改编的电视剧正在筹拍中。


        编辑:唐简

        编发:雷克

【欢迎点击阅读】更多精彩文章

        财富复仇记|于艾香小说《遗嘱》

        美国纪实,买路买故事寻宝的背后 | 蔡维忠:美国故事三篇

        多年后依然温暖如初的那段缘|江岚散文:我有一辆自行车

        那密无缝隙的过往和爱|柳营小说:《红绸缎与灰暗花》

        枫雨:一个忘年交的亲身经历 | 短篇小说《书画戏烽火》

        陈九:办公室政治中旅美华人难言的痛|短篇小说《约翰街15号》

        陈瑞琳:百年万树江边杏,岁月飞花满枝头 | “叫春”与“闹春”

       加州阳光下不幸的幸福女人 | 张慈小说:忘却花园州

       王鼎钧:我们的功课是化学  

       刘荒田随笔二则:“乡愁”与“王渝”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北美文学家园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